有关儒学之义理启蒙和现代意义的讨论可谓备矣,因应而起的学统追述和读经活动也颇能风靡宇内。然而如何在2500年后重新赓续儒学的大本达道,使之“本立而道生”,从而易俗移风,荫翳当代,似仍有许多学术的解读和体证的功夫要做。此事关系儒家文明(或曰礼乐文明)之传承与弘扬,故有讨论之必要。
孔子云:“吾道一以贯之。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孟子云:“先立乎其大者,则其小者不能夺也。”(《孟子·告子上》)《淮南子·精神训》因而申之曰:“夫天地运而相通,万物总而为一。能知一,则无一之不知也;不能知一,则无一之能知也。”皆致意乎人类的终极关怀,故扬雄论儒者云:“通天地人曰儒。”(《法言·君子》)盖得儒学命字之本意矣。《说文解字》以为“学,觉悟也”,即有生命体证之意寓焉,非仅如今所谓知识的习得与积累也。故朱子每以“一本万殊”喻儒学之法统(《朱子语类》卷二十七),盖正以此为中国儒学之根本特征。
“一本”之论叠经汉宋学人的道体、太一、太极、神明、天命、元气、太虚、天理及其散在万物与人的性理、魂魄、性灵、心性、鬼神等多维表述,又兼佛教、道教之本体、功夫体证的交相佐契,已颇能浃洽士庶之心,成为人们“进善修德”“变化气质”的生命觉证之据。然至今日,人类的认知已在大尺度宇宙学、小尺度量子学,以及全息混沌学、生命基因学诸领域有了长足的进步,儒学的本体“精魂”正宜因此而刮垢磨光,再放异彩,从而继续成为人们生存中值得信赖的生命“主宰”,当心灵的管键触碰到它“唯精唯一”的锁钥之时,灿烂的“道成肉身”之气质转变即得以完成。《大学》于“修身”之前有“格物”“致知”“诚意”“正心”四目之论,则“格物”认知的习得之后,伴随见闻之知的理性边界已然出现,其于未知领域的安顿则要由德性之知来延伸“推测”,斯亦儒学本体论因以形成的基本理据,此与今日科学认知的边界出现之后,由科学假说来足成那些未知领域的可能存在一样,牛顿“第一推动力”的“假说”应该与儒学本体的思考有着不谋而合的“格致”共识。道统之说远矣,然终是“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,毕竟“道”体之弘明才是人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。
唯即万殊而言,虽然觉证道体者可以“率性”合义、“不勉而中”,然于尚在“觉悟”路上的众庶而言,其因义路礼门(《孟子·万章下》)而入此“一本”道体的堂室则仍有十分之必要。因此作为“达用”之基本依据的“礼统”赓续在今日亦显得尤为迫切。按《说文》谓“礼者,履也,所以事神致福也”,此“神”即终极本体之谓,而“福”字《礼记·祭统》释为“备”也,乃“内尽于己而外顺于道”之谓也。历代贤达为此裒集了丰富的“礼统”仪则,以为自己、家人、国人乃至天下“来学”者们的生存依据,传统中国也因此而被誉为“礼义之邦”。然自清末以来西学东渐的强势影响,旧的“道统”信仰之体的转变尚未完成,与之相伴的“礼统”认同之用的现代转化自亦仍在彷徨之中。《礼记·礼器》云:“礼,时为大。”故自礼经形成之后,制礼作乐的实践皆代有因革,文献之存于今者,其国典若唐代之《大唐开元礼》、宋代之《政和五礼新仪》、明代之《明集礼》、清代之《大清通礼》,又有士大夫齐家之作如汉班昭的《女诫》、北齐颜之推的《颜氏家训》、宋代司马光的《书仪》、朱熹的《朱子家礼》、明吕坤的《四礼翼》、屠羲英的《童子礼》、清张文嘉的《齐家宝要》,以及各地民间所行之仪等等,其有“事神致福”之功者,皆能契于传统认同的礼义之实。且值此全球化时代,人类生存智慧的交流借鉴之便,足资“礼统”当代转化“坐集千古之智”的缘起。孟子云:“口之于味也,有同耆焉;耳之于声也,有同听焉;目之于色也,有同美焉。至于心,独无所同然乎?心之所同然者何也?谓理也、义也。”(《孟子·告子上》)正谓理义认同的存在可以为生活方式选择的最优化提供可能。因此,与“道统”之当代转化必须借鉴整合当代的科学认知成果一样,“礼统”的当代转化也必须在釐析本国传统的基础上,进而借鉴整合其他族群的生活方式之智慧才能完成。
德国学者雅斯贝斯(Karl Jaspers)指出:“直至今日,人类一直靠轴心期所产生、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。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,并被它重燃火焰。”(《历史的起源与目标》,华夏出版社1989年,第14页)儒家文明的赓续也必须回到人类理性发展的共识之途,返本开新,激活并坚振我们心中的道统本体,“体用一源,显微无间”(《周易程氏传·序》),进而绽出和谐清新的礼统之花。(关长龙 作者单位: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)